近日,一句“孔乙己的长衫”使鲁迅忽然间回归大众视野。我们所熟知的鲁迅,既是年少时期盼与闰土捉猹捕鸟的孩童,也是弃医从文后写下祥林嫂、孔乙己、阿Q形象的大先生。不过,当我们将目光从中国移开,聚焦在邻国日本,似乎又能看到不一样的鲁迅形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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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视剧中的鲁迅。来源/电视剧《觉醒年代》截图
世界对鲁迅的首篇报道出在日本;1937年,日本名噪一时的改造社即出版日文版《大鲁迅全集》;二战后,鲁迅的作品《故乡》被选入日本教育出版株式会社的中学国语教科书。
日文版《故乡》
不仅如此,1909年到2015年的百余年间,《读卖新闻》报道鲁迅或与鲁迅相关的文章多达695篇,《朝日新闻》更有875篇。刚刚去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是鲁迅的忠实粉丝。种种迹象都显示着日本对鲁迅的极大认同。那么,日本人为何如此喜爱鲁迅,甚至崇拜鲁迅呢?
鲁迅在日本
光绪二十八年(1902),21岁的鲁迅赴日本公费留学,是当年清朝留日608名学生中的一员。清末,中国留日学生人数呈爆炸式增长,从1896年的十几人,到1906年的一万两千余人。这些穿着长袍马褂、拖着长长辫子的清末留日学生引起了日本社会的广泛关注。这种关注不仅来自他们的穿着打扮,更来自日本国民对昔日“先生之国”的中国人竟到日本留学的惊奇、来自打败“清国”后的自负傲慢、来自向东亚大陆扩张的侵略野心,或许还有一点对“战败国”留学生的怜悯与惋惜。这种或嘲讽,或蔑视,或友善的复杂情感,便是当时清朝留日学生所处的氛围。
在这种背景下,鲁迅开始了他的求学之旅。这段经历在他的散文《藤野先生》中有很清晰地记述,相较于日本学生会干事的欺辱和日俄战争片里国人的麻木,藤野先生的谆谆教诲是青年鲁迅少有的慰藉。根据日本专家的说法,藤野先生是一位很一般的教授,日常不修边幅,脾气还有点怪。藤野有很重的北方方言口音,《藤野先生》一文中,当老师自我介绍“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”,引得留级学生笑出声来。但对鲁迅而言,他却是“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”。藤野对一个中国学生的善意和诲人不倦的态度,深深地留在了鲁迅心里。藤野先生临别所赠的照片,一直被鲁迅挂在北京寓所的东墙上,直到去世前不久,他还在打听藤野先生的消息。
藤野先生赠给鲁迅的照片
老师留给鲁迅多少回忆,鲁迅也便给老师留下多少念想。鲁迅去世后,藤野先生受日本记者约稿,写下《谨忆周树人君》,也曾懊悔:“如果我能早些读到他的这些作品就好了。听说周君直到逝世前都想知道我的消息,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联系的话,周君该会有多么欢喜啊。可是现在什么也无济于事了,真是遗憾。我退休后居住在偏僻的农村里,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,尤其对文学是个完全不懂的门外汉。”二人的错过令人唏嘘,却也让我们看到近代中日文化的双向流动。
藤野先生写下的《谨忆周树人君》
除了结识藤野先生,鲁迅与日本还有许多“不解之缘”。鲁迅的一些文章是用日文撰写并首先发表于日本杂志上的,如《我要骗人》一文原稿即为日文,是应日本《改造》杂志社社长山本实彦之邀而写,最先发表于日本《改造》月刊。鲁迅一生大约写过三次碑文墓记,其中一次是为日本青年所写。一百二十余字的墓志却有三种手稿,鲁迅细心地将“昊天难问”改为“昊天难测”,将 “既勤且慎”改为“既勤且谨”。从他对墓志的反复修改斟酌,也可见鲁迅与日本友人的情谊。
鲁迅给日本汉学学者辛岛骁的信。来源/王艳丽《通过鲁迅“发现”中国现代文学》
晚清民初,鲁迅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与日本产生了联系,也因此被放置在“东亚”的概念下加以讨论和研究。日本学者藤井省三把鲁迅的作品视为东亚各国之间的文化纽带。但细加辨别不难发现,由于近代东亚发展的不平衡性及日本国民的傲慢心态,鲁迅与其作品更像是客体,为处主体地位的日本读者观摩、研究,为日本所“占用”并内化。鲁迅在日本常去的内山书店的老板,就评价鲁迅“有日本古代武士的侠义心肠,该强硬的时候绝不妥协”。也正是这种“内化性”,使鲁迅更易在日本“收获”“粉丝”。不过,他们不是单一地将鲁迅视为中国的著名文学家,而是将其作为有世界影响力的思想家、革命家,客观上也扩展了鲁迅研究的视阈。
从鲁迅到“鲁迅像”
日本热衷于鲁迅研究的原因之二是鲁迅作品中强烈的民族性,而这正是日本所缺乏、向往的。在近代,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快速实现了国家转型,跻身强国行列,但在日本知识分子看来,日本在文化方面并没有完成转型,甚至认为“近代日本没有文化”。二战后的日本深陷战败阴霾中,学者又从鲁迅身上看到了“民族性”的光芒,鲁迅的翻译和研究就此复苏。部分学者把鲁迅当作“国民作家”,希望通过鲁迅的作品来探索日本的文化根源。
日本的鲁迅研究学者大致可以划为三代:第一代以增田涉、竹内好、武田泰淳等为代表。增田涉曾于1931年到上海,经友人内山完造的介绍见到鲁迅,鲁迅主动邀请增田到他家里去。据增田回忆:“从这时起,我就每天到离内山书店不远的先生寓所去。一般都是下午一点钟左右在内山书店碰面,跟其他人闲聊一会儿,然后两个人一块儿上先生的家。鲁迅和我并坐在书桌前,给我讲解《中国小说史略》。我用日语逐字逐句地译读,遇到疑难问题译不下去时,鲁迅就用熟练的日语给我讲述和解答。我边听边做笔记。”那时,鲁迅家几乎没有什么客人,儿子海婴由保姆抱出去玩,妻子许广平有时伏案抄写或者做针线活。“我跟先生接触,丝毫没有感觉他叫人害怕,也没有感觉他使人拘谨。他以一个和蔼的长辈的态度接待我,使我受到了教益。因为先生常常说些幽默的话,在先生的带动下,我也说了些笑话。”
鲁迅逝世后,改造社计划出版《大鲁迅全集》,当时增田也被该社用电报聘去担任“企划编辑”。由于鲁迅是国民党“对头”,因此,增田在日本也被视为左翼作家,特高警察时常到他的住处来。他们事前并不通知,往往突然闯进屋里佯作无事地问这问那。增田说:“二次大战末期,杂志的编辑者相继被警察局抓去,他们出来后对我说,警察当局多方问你跟鲁迅的关系,并忠告我要多加小心。但我回答说,鲁迅是我师,而且我已翻译了他的作品,现在无须回避。后来,战争结束,我也总算平安地过来了。如今,鲁迅的作品,在日本拥有广大读者,初中和高中的国语教科书中也选用了。鲁迅的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,正得到日本进步知识界的共鸣。”
竹内好的鲁迅研究更具个人特色,他对鲁迅的阐释被称为“竹内鲁迅”。1937年,竹内好在“卢沟桥事变”后作为文部省留学生赴中国考察。彼时鲁迅已经逝世。按照竹内好的说法,日本作家和读者之所以喜欢鲁迅,是因为时至今日,日本文坛从未出过类似鲁迅的作家。竹内好研究的鲁迅被定位为“日本的鲁迅”,即凭借鲁迅的精神,来面对日本的历史和现实问题、让鲁迅成为改造日本的巨大力量。“我只想从鲁迅那里抽取我自己的教训。对我来说,鲁迅是一个强烈的生活者,是一个彻底到骨髓的文学者。鲁迅文学的严峻打动了我。”竹内好在《鲁迅》中写道,“像鲁迅那样强韧的生活者,在日本恐怕是找不到的。他在这一点上,也和俄国的文学者很相近。”竹内好在钦佩文学者鲁迅的同时,不断“袭用”思想者鲁迅的思想寓言和思考方式。
1966年,竹内好把自己最主要的评论性文字结集成三大卷,发表评论家废业宣言,告别文学评论的舞台。此后,竹内好开始从事翻译工作,把主要精力用于翻译鲁迅。“与鲁迅的相遇,对我自己来说,是一个重要的事件。”他在当年出版的《竹内好评论集》中这样写道。
竹内好
相较之下,武田泰淳的研究则呈现出不同的风貌。尽管武田泰淳与竹内好几乎在同一时间来华,但竹内是留学生,生活在相对平静的北平,日常交往的主要是文人学者;而武田却是作为士兵被送往战场,在那里屠杀中国人。在战地致友人松枝茂夫的信中,武田写道:“我第一次见到的‘支那’民宅是弹痕遍布的墙壁,我第一次见到的‘支那’人是腐败无言的尸体。学校里,翻倒的课桌、教科书上满是泥污;图书馆中,整套的《新青年》和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淋着雨水。这是凄凉的、无常的文化的破灭。”武田日后回忆,上了战场才发现自己“对于中国民众,特别是农民完全无知”,这些“了不起地活着”的中国民众“如同在批判知识精英一般,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上每日劳作、休憩,这样生活着。然后,蛮不讲理的男人去扰乱了他们的生活,我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意识到自己是罪人的”。
因此,鲁迅的作品对武田而言,就“感觉有什么一下子扎进我厚颜无耻的本性,脸皮好像被剥掉”。他还说鲁迅“对于大言不惭的知识分子,是彻底地不宽恕。一次也不宽恕。这一点我实在是切身感受到”。为此,“我们亚洲知识分子的一举一动,已经被他的眼光看穿。或许带着‘鲁迅看透了我’这一羞耻心来读鲁迅,是最正确的读法”。近代中日历史的复杂性,往往使得日本学者将鲁迅与研究者自身所处的时代和境遇相勾连,赋予了鲁迅研究更多的现实性意义。
第二、三代鲁迅研究学者以丸山升、伊藤虎丸、丸尾常喜和藤井省三、长崛祐造为代表。研究者的自我诠释更为凸显,“丸山鲁迅”是片刻不曾离开中国政治过程的革命人,“伊藤鲁迅”象征着新亚洲个人主体性原型,“丸尾鲁迅”是在土俗民间世界获得反现代立场的现代主义者……也许你已经发现,鲁迅研究专家按照自己的需要去构想和研究鲁迅,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建构的鲁迅形象,而且各自的鲁迅形象都与他人的大相径庭,这便是日本鲁迅研究历史上的“鲁迅像”阶段。
“鲁迅像”时期的研究是整个日本鲁迅研究历史上最具特色的阶段,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的意味更为浓厚。“鲁迅像”时期,日本的鲁迅研究形成了与中国不同的研究风格,开始发出“鲁迅是谁”的追问。日本学者建构的“鲁迅像”重点阐述鲁迅之于日本、东亚发展的意义,进而开始探寻鲁迅在世界文坛的价值。因此,“鲁迅像”时期的鲁迅研究存在偏执的一面,在学术研究中掺杂了过强的政治参与意识,研究者有太关乎现实的意见表达,结果往往产出了削足适履的文字。这种借鲁迅研究为由,阐发自己学术观点和思想主张的做法,使鲁迅研究蒙上了强烈的主观性和随意性色彩,成为后来日本鲁迅研究的一大缺陷。
中华民族的鲁迅
鲁迅在日本不断“圈粉”,其实也是鲁迅形象愈发扁平化、符号化的过程。那么,离开日本学者的凹凸镜,细读鲁迅所写下的文字,我们又能发现什么呢?
影视剧中的鲁迅,似乎永远在忧国忧民。来源/电视剧《觉醒年代》截图
在《文化偏至论》中,鲁迅曾提出一个大问题:生存天地之间,角逐列国之中,何为根本问题?何为当务之急?他的回答是:“其首在立人,人立而后凡事举;若其道术,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。”也就是说,富国、强兵、改良、革命,都不是最最重要的。只要国人处于奴隶状态,处于愚昧无知且野蛮顽劣的状态,自由平等都将是空话。
滴着革命者鲜血的人血馒头,被华老栓买来给儿子“治病”。来源/1981年长春电影制片厂《药》截图
改变国人的精神,从何入手?鲁迅的答案是“尊个性而张精神”,即“掊物质而张灵明,任个人而排众数”。在他看来,人要真正成为人,就不能完全被淹没在物质之中,而是要有点精神;不能习惯性地随大流,和光同尘,沉沦于大众之中,而是要有个性,有自我,有独立人格,要知道个人的价值、尊严和权利。至于国家富强这一当时人们普遍关心的时代主题,鲁迅并未忽视。他的说法是“国人之自觉至,个性张,沙聚之邦,由是转为人国。人国既建,乃始雄厉无前,屹然独见于天下”。只要“人国既建”,国家富强就能附带着实现。
这就是鲁迅的“立人”思想。他关心的不是维新改良或排满革命,也不是君主立宪或民主共和。因为在他看来,只要国民性不变,中国人的精神不变,即使身体强壮,也无济于事;即使掌握了先进的武器,也只能去欺压弱小;即使进行政治革命,也不过是在同样的舞台上重复上演陈旧的历史剧。因此,国人所面临的问题关键,不在坚船利炮,不在维新或革命,而在于让国民成为一个个站立起来的觉醒的个人。
鲁迅所描绘的看客形象。来源/1981年长春电影制片厂《药》截图
也因此,他问自己,也拷问着近代以来的每一位读者:“从来如此,便对么?”
他会借钱玄同之口写下“如果我嚷几声,能叫醒那几个‘困在铁屋子即将被闷死的’人,你就绝不能说他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”;他期盼中国的青年“应该有新的生活,为我们所未曾经生活过的”。也因此,他说,“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,只是向上走,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”“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就令萤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,不必等候炬火”。如今的我们,又是否有勇气说出“此后如竟没有炬火:我便是唯一的光”?
鲁迅画像
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一句苏轼的词,曾被鲁迅赠与友人内山完造。正是对国民性的思索,对绝望与希望的追问,使得鲁迅成为具有时代穿透力的思想家,也深深吸引着日本的文学家、汉学家。历史中、课本上的鲁迅,永远是一头硬发伴着瘦削的脸庞,但他的文字却永远鲜活,仿佛蕴含着生命的律动,又如同期盼春天新发的嫩芽般,跨越时间的长河,期待着国民的生长与蜕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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