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姜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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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884年7月24日,成都,大玄楼。
一场雨扫清了闷热,日头洗得很白,楼下泥地里,跪着一群哭泣的女人,她们眉眼皆湿。周围鼓乐齐鸣,奏的是庆祝凯旋用的《大定乐》。周围虎贲将士、监斩官、刽子手列成两个弧形,弧形外围尽是看热闹的百姓。楼上,穿黄袍的唐僖宗顺着台阶正中的朱红色长毯走下。
自从被黄贼赶到成都,三年多矣。一国之君失了国都,脸面殆尽。如今贼人身死族灭,朝廷大获全胜,终于可以一雪前耻。唐僖宗心里痛快,低眼看这些女子时,语调里却满是可惜:“你们都是勋贵子女,为何从贼?”他正在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。
跪地女子们,啜泣不言。这些女子出身长安显贵人家,被黄巢掳来当妻妾。上个月,黄巢在虎狼谷被杀死,头颅被送到成都皇帝的行宫。随着头颅一起送来的,还有这些姬妾。唐僖宗要给围观百姓、将士,给大唐子民们看看,背叛者有怎样的下场。“朝廷待你们不薄,你们却委身贼人,丢尽了大唐的脸…”
唐僖宗怒斥着,眼见午时三刻已到,抬脚往楼上奔。
“丢脸的是您,陛下。”一个声音闯入。
“什么?”唐僖宗停下了脚步,他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跪着的女子中,为首的那个女子抬脸。“你们才是背叛者。”女子抬了抬跪疼的左膝盖,“您逃走的第二天,黄贼就攻进了长安,来我们住得广厚里大肆劫掠。西邻小姑娘从未出过闺房,贼人来侮辱她,她反抗,被当头劈死;东临几个姐妹见势不好,揉乱了头发,擦掉了妆容,爬上家里高高的房梁上想躲起来,被贼人一把火,活活烧成了悬尸。”
“朝廷很多大臣不想降黄贼,包括我的父亲。他们都躲到张直方(已降黄巢大臣)家里避难。被人告发,连同张直方家在内的200多户,全死了。太惨了!”那女子哽咽一声,随即压下去,没让泪涌上来。
“我们被掳到军营,成了黄巢的姬妾,每晚睡在刀剑林列的阵营里。淮南往京城的粮道断了,长安城里只能吃人肉。我们盼着官军杀回来,来救我们,苦等着官军的消息。却听说官军包围了长安,不进攻,而是把躲在山里逃难的百姓当粮食卖给黄贼,来发财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的大唐军队呀!”女子语气平静、绝望。
“黄巢亲口对我说,宰相王铎放弃了江陵,把他们放进了荆门;节度使刘巨容打败了黄巢,却故意放跑了他们,说是朝廷赏罚不明,留着贼人有好处;节度使高骈退出了淮海一线,任由曹全晟6000人苦战黄巢20万大军,然后黄巢杀入潼关…该死的是这些畏战纵敌的节度使们,是这些养寇误国的封疆大吏们,是他们负了国家,该死的是他们呀!”女子正脸对着唐僖宗的目光,有些哀求的意味,眼神里透着凄凉。
“闭嘴。”唐僖宗暴喝一句。
“行刑!行刑!”唐僖宗跺了身边太监一脚,“行刑行刑,快杀了她们。”
禁军开始鼓噪,刽子手双手扯着女子头发往断头台拉去。为首那女子大喊:“明明是朝廷敛重税,地方瞒土地,百姓没了活路。你只在大明宫斗鸡、走狗、打马球,你犯的错要让我们来替你担吗?”女子大喊,“百万将士齐解甲,更无一人是男儿!杀了我们,置大唐百万将士于何地呀!”
唐僖宗跳回大玄楼上,围观人群涌了上来,此刻人群中有人在呜呜地哭。百姓们争着给女子送酒喝,递到唇边,让她们饮了,喝醉了就不怕了。
那女子拒绝了唇边的酒,她神情肃穆,面色安宁,她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。“这场叛乱中,我们已经失去了家人至亲,我们颠沛流离,受尽了苦难。今天,就是大唐给我们的回报吗!”她低头,没哭出来。或许在父母死时,在夫君死时,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,再也不会哭了。“杀我们,无非是我们女子没有刀罢了。”
“行刑!”监斩官一声令下。白光闪过,刀斧砍下,头颅纷纷落地。
唐僖宗把栏杆看着这场杀戮。他心里犹自愤愤不平,这些贼人,真是不知廉耻,他心想。突然他警惕地看着四周,仿佛有妖怪要扑上来咬他似的,慌忙挥手招随从离开大玄楼。
大玄楼南边檐角上,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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